周五好,这里是「星期天文学」。也许有读者还记得这个名字,它初创于2016年,是读书最早的文学专栏之一。这几年,我们与网络环境相伴共生,有感于其自由开放,也意识到文字载体的不易,和文学共同体的珍稀。
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接下来的日子里,「星期天文学」将以一种“细水长流”的方式,为纯文学爱好者设宴。这里推荐的小说家,年轻而富有才华,是新文学的旗手,他们持续而毫不功利的写作,值得我们多花一点时间,也补缀、延展了我们的时间。

「星期天文学」第19辑,嘉宾是青年作家宥予。其长篇小说处女作《撞空》中的主人公是一位广漂青年,他漂泊于异乡,而远方的故乡却也成了难以融入的异乡,前忧去路,后无归途。

论及此小说时宥予写道:“在这篇小说里,我尝试呈现那些对世界、社会、情感、家庭、生活有新理解的年轻人。对这个群体来说,过往的生存经验不再提供一个天然的归处,只能不断尝试,努力构建一种新的处境来盛放想要寻找的生活。”

下文为《撞空》开篇,故事未完待续。

宥予,1990年生,河南夏邑人。近几年在广州专事写作。著有长篇小说《撞空》,中短篇小说《东边、七下、猪八戒》《塞里史龙洞》等。

周一上午我坐在电脑前憋气,旁边的桌子又被收拾了一遍。

大概两周前,坐在那里的同事自杀了。我想不起他出事那天上午我做了什么。那天上午整座大楼流传着两种说法,一种是跳楼,另一种是他吃了药。后来肯定有定论,但我一直没试着知道。

这会儿他应该已经烧成灰了。我试图想象出他如何扮演一个尸体,但很失败,因为我想不起他的脸。旁边女人那张脸提醒了我死者的样子,开始生出印象。杂草似的议论声中,我知道她是死者的姐姐。事情发生后,主管告诫过我们不要外传,我觉得他没必要这么做,因为第二天这件事就从同事们的闲谈清单中拿掉了。

有点事打破上午的无聊,我挺开心的。应该已经谈好了价格,她不是来闹事的。作为一个代表,这位姐姐每拿起一件东西,都要翻来覆去看上一会。她的腮部没什么肉,皮贴着骨头,显得很不高兴。她看起来和我二十五六岁大小的女同事差不多,但我估计,她至少有三十岁。

陪同她的有我的主管和部门经理,还有一个行政那边的经理,其他的我不熟悉,但能看出没有她的同伙。远处的玻璃门外,站着两个大肚子保安,大多数时间盯着这里,偶尔也看看活着的同事们。

真不好意思。说话的是部门经理。应该提前帮您整理好,但我们想着,还是不要乱动。

女人摇摇头,没有回答。

她拿起那棵小发财树,盯着它的叶子。叶子有六片,我知道,我还知道昨天是七片,那一片叶子黄了,现在正夹在我的一本书里。我挺想问问她,这棵树能不能送给我。我一直想要它,那个人,我的同事,死讯传来时,我就在琢磨这个事。这些天,我每天都给它浇水。可惜我的上司在这里,他不喜欢我们搞这些,而且这位姐姐看起来不好说话,我只能眼睁睁送别可怜的发财树。不过,也许她会养着它呢,或者死者的父母愿意养。不知道这样的小树能不能长大,很可能会突然死掉,这种事我有经验。

我并没有马上想起死者的名字,后来还是想起来了。以及他爱穿黑色的胖裤子,稍微内八,走路时裤子因为时差鼓动起来,就像是风尘仆仆。他死前一周左右,我们还在KTV包房里喝过酒。他唱过一首《沉默是金》,坐到我旁边沉默,好像真要孵出一块金子。

当时乔光辉正在跟别的部门的女同事对唱情歌,不过都盯着屏幕上的歌词,没看对方。另一些人摇骰子,赌博似的喊八个六,一个人决定开,数了数,输了,于是喝酒。之前我也在玩,那会儿刚刚从卫生间出来,不太想重新开始。就在我又意动时,死者突然盯着我的脸。他说,我好难过。

自然,死者当时还不是死者,这种真诚吓到我。我不知道这真诚哪里来的,凭什么落在我身上。该如何回答呢。小时候,每当我闷闷不乐,父亲总是发火,告诫我,不要难过。我希望永远不要有人对难过的人说,不要难过。

难过就难过一会吧,我说。自以为心中有几分慈悲,但肌肉不听使唤,语调生硬,显得分外无情。他的脸突然闭上,眼睛快速眨了几下,低下头继续孵金子。我该解释一点什么,可一句话也说不出。

如果死的是我,来收拾东西的人,只会是我父亲,毕竟我没有姊妹兄弟。但也说不准,我还有几个表亲呢。

虽然很慢,也没有花费太多时间,女人抱着箱子像抱着骨灰盒。我想象站在那里的是我父亲,同时担心那棵发财树会不会被碰坏。父亲应该没办法运走我的尸体,只能在广州烧掉。骨灰能带上飞机吗?这个问题无关紧要,他不可能选择飞机,只会买火车票。他肯定不舍得买卧铺,但也有可能只是想不起来,所以习惯性地买张硬座。他大概不会一直抱着我的骨灰,会放在小桌板上。也有可能装在蛇皮袋子里,放在行李架上或者座位底下。如果旁边的人找他闲谈,问他去广州做什么,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说实话。如果是我,肯定不说实话,不过,或许他想倾诉呢。他说,我去广州接我儿子回家。你儿子呢,旁人问。他拍拍袋子里的骨灰盒。他说,烧了,这里面装着呢。

想象路人错愕的表情,我忍不住要笑。主管瞪了我一眼,我低下头,脸转向另一边。

我会埋在村子南边的墓地,和母亲在一起。但不会挨着母亲的坟头,因为有规矩,风水先生早就规划好了父亲那一辈人的坟墓位置。我不确定有没有规划好我们这一辈的,如果没有,父亲还得花一笔钱找人看看。想到这一点我很惭愧,庆幸死的不是我。

女人盯了会儿桌面,甚至还看了看我。一些头发从她的马尾里跑出一半,鼓在额头上。我希望她赶快离开,因为她散发着一股坏苹果的气味。她终于开始往外走,先是走得很慢,后来突然加快步伐,公司的人跟在后面,不像跟随,仿佛是驱赶。快要出门的时候,她回头看过来,我知道她在遥望弟弟曾经的工位,可还是觉得她在盯我。她最后扫视一遍整个空间,马上消失了。我们像是全部被祝福了一遍,又像全部被哀悼了一遍。

田尚佳坐在她的位置上,背影向左弓着。我看不到一个靶心。有件事应该要做,我忘了,我应该记得但,我有点忘了。喝掉杯子里最后一口水,扔了几张纸,纸上什么都没写。纸缩成一团,像一块小小的扭曲了的时空。我去了趟厕所,什么都没做,单单走那么一回。应该是碰见两个人,或者三个,点了头。回到座位上,我没有马上坐下,看了田尚佳一会,又看了她一会,两个一会,个个都足斤足两。我就这么站着,看着她,两手空空。然后我就坐下了,内心甚至有一点愚蠢的感动。我讨厌亚洲,这个念头此时冒出来,不知道是什么意思。我问我会喜欢哪里,月球,都柏林,豫东平原,南极洲,重庆,墨尔本,海珠区,植物园东边的竹林,巴塞尔,珠江新城,它们飞速掠过去,什么都没剩下。不,剩下我租来的十平米。

等我再次看时,田尚佳不见了。椅子上很空,很空不是什么都没有,好像还有一个东西用空的方式坐在上面。人刚才还在那儿,现在让位给空。但不是所有空椅子都空,有些只是闲着。椅子,椅子或许从不等待,它只是路过。我应该向椅子学习。

很多时候,我意识到我在期待,不过并不确定,因为什么都不来。有时我试图捉住它,可是不能,它不像水或沙或雾,它太大了,又没有实物。会不会是一个女人呢,带来类似爱情的东西,我发现不是,但我不知道怎么发现的。

巨大的声音传进耳朵,耳膜地震,是路面破碎机,它的频率改变我耳后那根血管跳动的频率,右边鼻孔的根部微微发痛。我站起来在窗边找了找,没有找到。等我坐下来,时间突然变成怪物,噙我在口中,仿佛噙着一枚酸果子,它不咽下去,也不吐出来,让我很不痛快。

清洁阿姨的小推车轮子转动,声音停在死者的工位前。她慢悠悠地拿起一条白色毛巾,在一个蓝色的桶里浸湿,拧了拧水,水声让我想要发火。我说,你好,周姨。她说,你好。她的嘴唇还有话要说,可能是想喊我的名字,但她不知道。她开始擦桌面,动作仍旧很慢,看上去在享受棉布滑过桌面的手感。那副表情很像我死去的外婆。我想,很快那里会安排一位新人。

她离开后,干净的桌面激起我的破坏欲,我丢过去几张打印过的废纸和一个断把的陶瓷水杯,然后拿起水杯去接水。

椅子上的空又换成了田尚佳,电脑屏幕上显示着一条横着的线段,另有一条细线毫无规律地数次穿过它,像什么粒子的运动。我想了一会电子云的事,神秘的概率。人仿佛是种概率,出现在这儿,出现在那儿。人并不连续,我一直在想,人不是什么连贯的东西。人是一种概率。

很多同事抱怨田尚佳不好接触,好奇我为何跟她走得挺近。她不怎么聊天,大多数时间里一个人出现。她一个人的时候都做什么呢?我有点好奇这个,却从没有问过她。她的侧脸稍显锐利,下巴微微翘起,像是有些刻薄。我知道从正面看过去完全不一样,正面有一个温柔的弧度,她眼睛有神但不侵略,仅仅是精力充沛。她时不时做些别的动作,比如抬头看一会天花板顶棚,或者盯一会自己的手指,然后就开始快速打字,似乎这样的动作能让她找到灵感。

她拉开抽屉,侧过身子,头深深低下去,过上五秒,或三秒,重新起来,愉悦地关闭抽屉。

抽屉里有什么,我很好奇,可惜走到她旁边时抽屉已经合上。我注意到她的头发似乎更短了。我往前走,感受到她看了一会我的背影。我出现在她眼睛里,像一个概率。看着我会让她想起什么?今天我穿了灰色的裤子,灰色的衬衫,黑色的皮鞋,早上照镜子时挺满意这一身,现在出现在她眼睛里,我微微局促,脚步因为刻意想走好所以很呆板。她会如何评价这一身,想到这个我感到后悔。

她的视线离开了,我能感受到。她在打字,在按键声的丛林里我听见了,脚步开始舒展,额外的力量失去,世界变得轻松。很快,轻松带来一些失落。但她在打字,键盘愉悦地轻声呻吟。也许我的背影给了她启发,就像天花板上不存在的东西,或者她的手指甲一样,这些东西区别不大,但我挺高兴的。

穿蓝工装的秃老头正在给走道两边的绿萝浇水。小港也爱养植物,一开始我总是叫不对它们的名字,但我能认出那株鹤望兰。现在每看到一种植物,我都要确定一下它的名字,但我不知道小港那些植物是否还活着。李芍药火化之后,小港把一部分骨灰装在一个蓝色瓷瓶里,放在窗边的立柜上,每周取出一点,施给鹤望兰。那株鹤望兰生得极好,我想现在肯定还活着,她现在也会帮它浇水,但不知骨灰用完了没有。

老头蹲着,有一个正方形的背。我说,李叔,这些绿萝让你养得真好。他回过头,只是笑,一张圆脸像个裂开的西瓜。我试图多想起一点什么,什么都想不起来。我想可能会下雨,开始期待夜晚,虽然我不知道夜晚会发生什么。

抽烟室里有几个男人在聊天,隐约能听到大环境、竞品、激烈、美国、最新数据之类的词。门没有关严,我看到我讨厌的那个同事向我仰了一下脑袋。他看上去像一团滔滔不绝的愚蠢,马上就要爆炸。我赶快离开,担心爆炸的时候会有碎肉或者肝脏、肺一类的器官落在身上。也有可能是肠子里的屎。但在那种情况下,屎并不比碎肉或器官更难接受。

卫生间的洗手台前站着两个人,戴眼镜那个对我说了嗨。我好像和他一起跟过一个项目,他一个人的时候,看上去是位挺好的人。我回了一声嗨,注意到一位我没见过的人,很帅,扑了粉,但眼线看上去有点傻。可能是一位新人。时不时就会出现新人,好像有一个工厂正源源不断地生产新人们。

撒尿的时候,卫生间只剩下我自己。外面有两个女人在谈论上次去迪士尼的事。我在最里面的小便池,一扭头就看到窗户外面。

世界看上去好极了,白得发亮,榕树和楹树的树冠波光粼粼,建筑物一层层往远处铺展,弥漫着干净的气氛。围了很久的马路,终于铺好路面,那些厚厚的红色塑料墙撤走了,路面上多出几条弧线。有个人推着电动车在十字路口中央徘徊,汽车从它旁边圆弧形离开。我突然意识到,那里有一座寺观或者坟墓,这几乎就是全部理由了。

巡视这个世界,我把最后一点尿挤掉,有一个瞬间充满爱怜与痛苦,不像是以君王,倒像是个长辈。这是怎么啦,我想。我洗手,没看清进来的人是谁,但已经夸张地打招呼。他突然说起谁死亡的事。我问谁。魏友伦,他说。哦,我的死者同事,但我想不起来眼前这个人叫什么名字。他现在提起这个,我也搞不懂是怎么回事。我说,是的,他死了,真是……

他说,这世界真令人失望。

是的,是的,我说,不只是这样,但,是的。

我从他的视线中逃走,路过田尚佳时,她刚刚抬起头,眼睛眯成江豚的形状。她右眼下边,有颗芝麻大的痣,我以前也有一颗。这是滴泪雀,克人,奶奶总是一遍遍提醒我这个,仿佛我会害死她。现在她还活得好好的呢。妈妈死后,我就去点掉了。这样的事有什么道理呢,一切都混沌不清。抽屉还留着一道缝。我和她好像很熟,但我一直不明白怎么做到的。我停下来。我说,在干吗。

她五根手指招我靠近一点,于是我蹲下。她轻声说,在喝酒。我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。她探了探周围,拉开抽屉,她的指甲像是桃红,也可能不是,我有红色色弱和紫色色盲,分不太清。抽屉里是一瓶酒,巴掌大的扁瓶子,威士忌,标签上有个麋鹿的头。

昨天喝得有点多,她说,头好疼,现在喝点涮一涮。我竖起大拇指。你要喝点吗?她问。她涂的肉粉色口红,可能。我说,我可以吗?

当然,她点点头说,当然,太妙了。我蹲下来,她抓住瓶底,往我口中倒了正合适的一口,我匆忙咽下去。

还喝吗?她晃动着睫毛问我。于是我又喝了一口,然后抹了下嘴唇。我说,可以了。她给自己灌一口,然后塞牢,放回去。我们开始微笑,还笑着看一个正在经过的男同事,男同事疑惑地转了转眼球,扭了扭肩膀离开了。他个子不高,直筒裤穿成了紧身裤,黑色面料像吸尘器,灰扑扑的。走路时屁股懒洋洋摆动,让人想起河马。

太棒了,我说,很好喝。

她说,你想喝了就可以跑过来找我。

已经有人朝这边张望,我得走了。我喝酒少,有一段时间酒精在我血液里的浓度更高一点。那是小港离开之后,当时交往的女人喜欢LiveHouse,偶尔也去赶音乐节。那些乐队的作品参差不齐,有的差点意思,有的差很多意思,底下的人傻乎乎跟着喊,仿佛有太多情绪。人们看上去又愤怒又随意,又快活又沮丧,又炽热又低落。到底发生了什么,这些人略显疯狂时会想起什么。这种时候我看着那个女人,发现一点也不认识她。这一切都太奇怪了,一群人待在一起,仿佛有一个大蒸笼似的梦,所有人都在笼屉里,拼命吸收水蒸气。她的酒量不好,又爱喝,常常变得滑稽又麻烦。失控。我讨厌所有失控的事情。跟她分开后,我很少喝酒。

回到位置上,我没有动鼠标,坐着想了一会,想要想明白我在想什么。有一个时刻我扭头看另一边,隔壁同事正盯着自己的指甲,然后转头和我相视一笑。接着她打字,表情有一点凝重,仿佛在造字。

手机响了一下,仿佛一个要命的泡泡炸开。静置一会,沉淀下去,空气重新归位,万物重新分层,我才点亮看一眼。乔光辉发来的,没有危险性。他说,晚上去喝酒吧。

我抬头看向两排工位外,他已经站在那儿看我。我用夸张的嘴型说不去。他瞪着大眼睛,假装生气。不去,我发微信说。他看了一眼手机,然后五根手指比画成手枪,瞄准我来了一下。我挺喜欢乔光辉的。喜欢乔光辉不是因为他不蠢,也不是因为他长得喜人,是因为他总是传递出一种讯息,让我感觉自己在他那里很特殊。

他甚至会在我面前忧伤。他讲完那些伤心话后,大眼睛盯着我,长睫毛无辜晃动。他笃定地说,这些话对别人都讲不来,但你肯定是明白的,对吧。

我会点点头说我明白。实际上,我有很多不怎么明白。但那种时刻,他需要一个明白他的人,我不介意扮演这个角色。

我们一起出现在外面的时候,偶尔会有年轻女人找他要联系方式。他有时候会拒绝,有时候会给。我问过他这么做的标准是什么。没有标准,他说,看眼缘。不过我觉得他是有的。他倒是从来没有为此洋洋得意。她们中的一些人后来出现过,很快又不见了。我并不羡慕他,甚至常常替他难过。虽然他不在乎这一点。

中午,我只想一个人吃饭,于是在乔光辉和田尚佳注意到我之前,悄悄溜掉了。

电梯里碰到一位男同事,没有陌生到无需打招呼。听说他请假一周,回去处理父亲的丧事。他还是以前的样子,只是看起来更中年。毕竟他死了父亲,我应该言语表示一下,哪怕他早厌烦了这个。我根本管不住自己,话就出来了,急于证明我是个能够正常社交的好人。我说,回来啦。他说,回来啦。都顺利吧,我说。都挺好,顺顺当当地下葬了,他说。我说,节哀,肯定很辛苦。他说,谢谢你。电梯到站解救了我们,在大楼门口我预判了他要走的方向,跟他告别。一个人能从另一个人身边离开,简直是人世间最大的仁慈。

我已经一年多没见过父亲了,春节的时候,我打电话告诉他,我留在广州过年。他无法接受这一点。但他没办法。有几个月我们没有联系。初夏那会儿他准备把院子里的樱桃树砍了,咨询我的意见。他说,樱桃好几年不结果了。他准备栽一棵石榴树。

小学那会儿,春天的某一天,樱桃突然开满一树花,谁都受到美的冒犯,忍不住停下来观看一阵。之后花瓣凋零,叶子逐渐清晰,青色的果子一天天长大。成熟时,熟透的果子在阳光下透明,仿佛一颗颗小炸弹。每天早上醒来,我爬到那棵樱桃树上,直到牙酸才下来。

我说,好,你看着办吧。然后准备挂断,但他开始关心我找对象的事。他说,该放手就放手,得去找,实在不行,我给你安排相亲也行。

这个话题不让我心烦,但他说的完全是另一回事。我敷衍了他,挂断了电话,又想起小港。过去,偶尔讨论未来时,我们一致希望生个女孩。有一回我们做完爱,避孕套掉了,赶紧去药店买紧急避孕药。从药店出来,我们踩着路灯的光回去,她拉着我的胳膊,一遍遍问真怀孕了怎么办。我不知道能怎么办。我说,要是个女孩的话,就给她起名叫樱桃。樱桃,她说。我们在无人的街道上哈哈笑了很久。我想那是我离未来最近的时候。

七月的时候,我叫上乔光辉,在黄埔的一个荔枝市场买了糯米糍和桂味。我在网上看到有人说,说普通话会被狠狠宰,但我看摊子前都用纸箱板写明了价格,所以不确定乔光辉的粤语有没有起到作用。我用顺丰给父亲寄过去,他收到后说买它干什么,他不爱吃。后来他告诉我,他给我的奶奶和两个姑妈都送了一些,但没给我大伯。

街上已经是过节的气氛,万菱汇和太古汇门口的广场上摆放着巨大的圣诞树。我脑子里一直在想刚才说的话,衡量“顺利”这个词是不是用得不太妥当,毕竟是他爹死了。我想是不是找个时间让父亲到广州来,带他逛逛。他这辈子还没有到过长江以南。吃着猪脚饭时,这个念头被抛到一边。

下午,因为云很大,窗外光一阵一阵的,时间流过去,像斑马的皮肤。有那么一会,站在打印机前,等待机器把纸吐出来,我还在期待晚上,没有什么具体的事,但已经知道不会下雨。

翻着几张热乎乎的纸,我心里盼着出点错。打印机老实得过分,一点错误都没有。可那是打印机的错吗,如果有错字,它也只是在正确地复制一个错误。

回到工位上,我意识到哪里不对。对,曾经坐着死者的椅子上,坐了一个陌生人。这个男人像是凭空出现,头发最近剪短过,正在对我笑。我重新看电脑时,才意识到应该回一个笑。

嘿,你好,我叫苏铁。他凑过来,睁着大眼睛笑。他说,我是新来的。

我顺势把那个笑拿出来。废纸和残疾水杯还在那儿,但现在桌子成了他的,我犹豫要不要清理一下。

我叫何小河,我说,你今天刚入职的?

是的,他说,他们让我坐在这里。

我没有确认他们是谁,脑袋里浮现一团面目不清但能准确意识到的形象。没听说部门有招新,但我不愿意多问。他拿起桌子上的纸,饶有兴致地看,于是我放弃了收拾的想法。之后的几十分钟,我们都没有说话,但有时候他会靠在椅背上,看我,我的身体捕捉到了他的看。偶尔他也站起来,像突然直起了身体的猿,瞭望一片原野。更多时候,他半藏在自己的格子里,不知在做什么。

好几回,我长时间盯着几张背影,觉得背影一定是个器官,有我尚未参透的象征。若长时间看,就不是看了,一个背影坐在椅子上,像是在抗议着什么。有人碰我肩膀,是乔光辉。他的两只手架在身前,我猜他刚从卫生间回来。他用眼睛指了一下苏铁。他说,新人?

苏铁早就等在那儿。他说,对,我是新来的。

乔光辉点点头,没有介绍自己。他说,没听说咱们部门进新人。

苏铁耸了一下肩膀。乔光辉走了。

你在做什么?苏铁问。他一只手扶着隔板,看我的电脑屏幕。

我切换到桌面,屏幕是一小块纯绿色。我在工作啊,我说,他们安排你做什么?

那个人只是让我坐在这儿,他说,我是说,你的工作是什么?

我不知道,我说。回答得有些生硬,他可能会误会我在敷衍。他哈哈哈笑了几声。他说,这倒是,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

我在做什么,我想。然后杀死这个想法。点开电子邮件时网络不知哪里去了,一个蓝色的小信封从深处过来,变大,然后张开封口,吐出一个蓝色九宫格纸片。我盯着它一遍遍重复,苏铁也是。

整个下午,苏铁就像被遗忘在了那儿。后来,他的面前出现了一本笔记本,我看他的时候,他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根水笔,来回晃动。笔记本翻开的厚度已经临近结尾,摊开的那一页,纸上没有字。但后来,也许他写了点什么。

(未完待续)

本文摘选自

《撞空》

作者:宥予

出品方:铸刻文化 / 单读

出版社:上海文艺出版社

出版年:2023-8-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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