8月3日下午三点,记者从门头沟城区坐车出发,一路经过被洪水冲垮的路面、被淤泥塞满的大桥,用了近两个小时,才到达了王平镇政府。镇政府负责人建议去东王平村采访王树清,他说王树清是王平镇最勤奋的村支书,尽管村里受损严重,但无人伤亡。当时,记者心中勾画出了王树清的肖像速写,是位高大健壮的中年男性,毕竟在洪水滔天中,要确保所有人安然无恙,对村支书的身体素质是个极大考验。
在镇政府院里,记者遇到了正在闷头搬物资的王元勋,他是村组织委员,这天搭乘邻村朋友的越野车来镇政府领物资。在回村路上,越野车经过一座有些阴暗的桥洞,桥洞下水坑遍布,坑里嶙峋石子露出尖角,轮胎在上面打滑。王元勋忽然说,王树清曾经在这座桥洞的边上站着,水快到她腰上,她踩在石子儿上,拦下一辆军用吉普车,请求对方帮忙转移一个80多岁的重病老人。
很快,记者终于见到了王树清,她正在村委会院里和包村干部李建平谈话,两人神情严肃。她身材瘦小,今年65岁,但眼睛炯炯有神,说话干脆利落。她说,她在山洪倾泻下来的时候,像疯了一样用拳头挨家挨户砸门,全村常住人口480多人没有伤亡,200多位老人安全转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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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月4日凌晨五点多,老邮局安置点附近,王树清(中)、李建平(右一)打算给村民发早餐。新京报记者 赵利新 摄
山洪来袭,从两米高的山坡上跳下喊人
7月31日,门头沟区遭遇山洪袭击。地处沟壑间的东王平村,九成的房屋受损。8月3日,记者在村里看到,整栋楼瘫在泥水里,村里主路上随处是泥水,汽车、树枝、家具,挤成一团泡在里面。王树清走路轻巧,从水面一块石头上跃到一米来远的台阶上。在一处五间房子的残垣前,她说,这户人家住着一个近80岁的老人,那天刚从屋里被她叫出来,身后的屋顶和墙头就塌了。
东王平村村委会在村东头高地上,王树清每天凌晨五六点就从家走到村委会,再把村里巡查一遍。东王平村有北街、南街、河北新村、落坡岭、沙石坨五个自然村,住户分散在沟壑边边角角,人要围着村子走完一圈,至少需要三个小时。
山洪袭来的时候,伴随而至的还有滑坡。王树清逆着洪水向山上跑,此刻每户院落都陷入泥潭里,她的鞋有好几次拔不出来。她用拳头砸门,直到亲眼看到人从屋里走出来,她才罢休。在跑进山坡上一户门前的时候,她想起来坡下还有户人家住着老人,径直从两米高的地方跳了下去,膝盖碰在石子上,磕得淤青。
“这是决定东王平村生死的时刻,我什么都不怕。老百姓就是我的命,他们要有伤亡,我没法和老百姓交代。”这位做了30年的村支书坚决地对记者说道。
东王平村紧挨着一座煤矿遗址,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,村里每户人家都有人在矿区工作。王树清说,上世纪九十年代前,东王平村商贸繁华,有邮局、商店、火车站,是门头沟城里人都很羡慕的地方。但随着市场经济发展、叠加矿区不再采矿等因素,许多年轻人进城工作,村子也逐渐老龄化了。
7月31日下午,王树清才发现自己的鞋底已经坏了,她换了一双鞋,和村里南街、北街的几十个老人们在村委会房间里对付了一宿。但她晚上不敢睡觉,她的手机闹铃隔20分钟响一次,随后她就站起来借着微弱的烛光一一察看每个老人身体状况。
山洪暴发第二天,王树清在当地一支救援队和镇政府包村干部帮助下,将转移安置点设置在村里的老邮局里。邮局建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,有高大的门厦和宽敞的房间,现在已经用于仓储。老邮局旁边,是一座红色平顶房子,村里人管它叫“白雪”,因为上世纪七十年代,这里曾是家名为“白雪”的商店,也是村里人共同的回忆。
大雨预警后,彻夜蹚水通知村民转移
8月2日早上,门头沟的雨势明显弱了起来,东王平村很多人从转移安置点返回家中。王树清则忙活着四处张罗救援物资,统计房屋受损情况。村里除了她之外,还有两名村两委干部,但她腿脚最勤快,哪怕移动个桌椅,也总想亲力亲为。她拿着村委会所有房间的钥匙,晚上检点完物资后,会亲自锁门。
8月3日晚上九点,王平镇分管治安的副镇长刘帅,坐着一辆警车冲到东王平村村委会前,王树清刚从一户村民家里出来,没来得及吃晚饭。刘帅连忙告诉她,天气预报称,次日深夜三点到六点会有大雨,镇里要求村里人安全转移。王树清跑回屋里,拿了手电筒,和李建平挨家挨户敲门要求村民转移,记者则一直跟着他们挨家挨户去敲门。
从7月31日后,村里就没有一点电子信号,要把村里人全通知到,只能靠敲门靠喊。王树清走在最前头,一路上踩着淤泥、碎石块。有的村民住在街道深处,淤泥堆得一尺来厚,上面有门板、玻璃瓶等杂物,还弥漫着腐臭味。随行的人捂住鼻子,用脚尖小心试探着走进去。但王树清甩开了手臂,径直大踏步在淤泥里走。她边走边高喊:“现在是村里的生死时刻。大雨前,所有人必须转移到老邮局。”
她每到一家,用拳头砸门、扯着嗓子喊人家的名字。有时候,连续五分钟,都等不来房间里的回应,她的嗓子渐渐要哑了,她便使劲挥舞双拳在门上砸。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从门口探出头来,“不转移行不行,我就在家里住,是好是歹,我认了。”“不行!”王树清态度坚决。
晚上十一点,东王平村街道的水面上,起了水雾。王树清走访完北街的村民,领头带着记者一行人蹚过水沟到村里南街。她的鞋袜湿透了,在空地上使劲跺了跺脚,鞋底溢出一些水。她把南街的十来户村民通知完后,又蹚水回到北街,指挥五六个人把山坡上一个下半身瘫痪的村民转移到山下安置点里。
当再回到老邮局的时候,有一些老人坐在床沿上等她。王树清一看表,已经凌晨十二点半了,她点了蜡烛、蚊香,和老人说了几句话。等看到所有老人躺在床上休息后,她便匆匆拎着板凳走出门外,坐在板凳上值班,每20分钟进屋瞅一眼。记者也和她一起,在门外坐了一宿,忍受着露水滴落和蚊虫叮咬挨到天亮。
第二天,记者感到腰酸背痛浑身奇痒,王树清虽然几乎一夜没睡觉,依旧是风风火火。她叫醒了村干部,让他们给所有老人发吃的,一个老人能获得两个面包一瓶矿泉水;而年轻些的人,能领到一包方便面和一瓶矿泉水。这时候,东方露出鱼肚白,这是个晴天的好兆头。
八旬奶奶用光白面,为村里老人蒸花卷
王树清是个要强的人,说话干脆利落、做事雷厉风行。她说,她57岁时候学会了游泳,能连续在30米长游泳池里游60圈;她60岁时想学车,但家里没有车练习,她就认真跟着教练学,一次性通过了全部考试科目,当年拿到了车本。她在走村里的山路很快,蹚水也很快,“我身体棒着呢。”
8月4日六点多,“老邮局”安置点里,老人出来打算回家。新京报记者 赵利新 摄
在王树清口中,和她身体一样棒的,是住在村委会西边的刘艳琴。在东王平村成为“孤岛”的时间里,安置点里的老人们都吃上了刘艳琴蒸的花卷。刘艳琴今年80岁了,梳着短发,精神矍铄,她把自家的液化气、白面全部用掉了,蒸了花卷,还做了几盆红烧茄子、米饭炖肉,让12岁的孙子把这些饭菜端给老人们吃。王树清说,在村子断联的时候,她头回体会到了“同舟共济”这个词的含义。
因为没有电,电扇、空调都不能用,一些人觉得屋里热,就聚在村委会院子里聊天,有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靠在背椅上边听众人聊天边笑。王树清指着他告诉记者,在这次洪水中,他把自家的鸡肉捐献出来,让老人们吃。男人脸一红,不好意思地低下头,摆摆手示意王树清不要提。
8月4日,在老邮局安置点里,一些老人拄着拐杖走出来,感受日光与晨风。小孩蹦蹦跳跳地跑进村里,捧着山上流淌下来的泉水喝。77岁的王永来告诉记者,村里山泉是能喝的,只不过后来村里安装了自来水管道,就没人喝山上水了。但这次水灾,自来水管道受损,人们又回归传统,喝起了山泉水。
因为脚长期在水里浸泡,王元勋的两只脚都肿了,起了血泡。他把鞋后边踩下去,露出半只脚趿拉着鞋走路。王树清让他和李建平在凌晨六点时给大家分吃的,他抱着装食物的纸箱在三层楼高的老邮局里爬上爬下,偶尔伤口疼了,他就扶着楼梯喘口气再接着走。
对东王平村大多数人来说,8月3日晚上的紧急转移,不过是虚惊一场。但已经两天一夜没合眼的王树清,仍一脸严肃。她在趁大家吃东西时,特意说,如果今夜还预报有大雨,大家还要继续转移进安置点里。“我们的家园已经被洪水毁了,但我们人不能有伤亡。只要人在,还怕没有好看的房子吗?”她朝人群喊着。
8月4日中午,太阳烤着内涝的东王平村,大街上的淤泥发白、松软,散发一股腥味。在一座墙头上摆着花盆的院子里,50岁的安熙凤正带着22岁的女儿王雨鑫,清扫院子淤泥、擦玻璃窗;再往南走,有一座临街二层小楼,屋主把碎在泥水里的花盆一片一片捡起来,埋进院里,她说打算再买一个盆栽,放在原先位置上。
王树清仍在村委会值班,她早上没吃饭,午饭只喝了一瓶矿泉水,嚼了一个两天前的花卷。太阳晒进来,她打了个哈欠。这时,门头沟区应急部门来的小伙子走了进来,建议王树清做好消杀工作,并让她统计房屋受损情况具体数据。她立马来了精神,风风火火走出门外。
记者手记
希望能有更多年轻的“王树清”出现
我是在8月3日晚,和王树清一起去挨家挨户敲门通知村民转移的时候,才知道她的工作有多艰苦。东平王村路况很差,到处是洪水、碎石、淤泥,但她毫不犹豫,直接就踩上去。老实说,有几段路,我是不敢走上去的,但她毫不在乎鞋子陷入泥里有多深。她哪怕明显看出这户人家是空的,也要大喊几声,等到无人回应,才能放心离开。三个半小时后,她嗓子哑了,我们这些跟随她夜访的人都很疲乏,但她精神十足。
她对我说,她饱满的精神来源于对村庄的责任心,她是村里土生土长的人,又做了30年村支书。她说,老百姓就是她的命,如果村里有谁出现伤亡,她自己会觉得没法和村里人交代。她哽咽着说这些话时,眼泪差点掉下来。这是这位女强人的另一面。
东王平村未来的路还很长,还会经历未知的磨难,是否还会有如王树清这样有情怀、有能力的村干部走在前头?乡村振兴背景下,农村老龄化问题凸显,如何建立乡村管理人才培养机制,为村庄输入新鲜的血液?希望能有更多的“王树清”站出来走在最前面,也希望能有更多年轻的“王树清”出现,分分肩上的担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