河北涞水生死故事:乡人们集结翻山涉水救人,一位妈妈赤脚去寻找孩子
先是洪水,接着是泥石流,呼啸着涌向太行山深处的村庄。所到之处,山体被冲刷出刺眼的伤疤,而房屋瞬间被摧毁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7月底,台风“杜苏芮”给河北保定带来的强降水超过了有记录以来的历史极值。据保定市人民政府消息,截至8月5日12时,全市受灾人口110.69万人;倒塌房屋4448间,严重损坏房屋7286间;累计报告因灾死亡10人,失联18人。
涞水汤家庄西塔村,灾后许多房屋被毁。澎湃新闻记者 何锴 图
道路断了,通讯也断了。有几天,保定涞水县的一些山村像是沉默的,求助的声音难以发出,但救助的行动没有停止。
在外务工的乡人们集结起来,翻山涉水,救出了村里的老人和孩子;困在村子的青壮年,剪下电线绑上,去试探河水,为乡亲们找出路;还有一位妈妈,赤着脚在淤泥里奔跑,要去寻找她留守在村里的孩子。
道路积满泥土石块,村民背老人出村。澎湃新闻记者 何锴 图。
8月4日,在此次受灾严重的赵各庄镇汤家庄救灾现场,镇党委书记杨猛对记者说,汤家庄下面的西塔村,村南有数幢民居被泥石流完全掩埋,目前还在统计伤亡人数。救援人员正在抢修道路,西塔村村民也已全部转移。
三天后,在汤家庄参与救援的两支队伍和几位村民告诉记者,从蓬头村进入汤家庄的道路已恢复通行,汤家庄的部分区域也有了通讯信号。但通往西塔村的道路暂未修通。
通往汤家庄的路上,挖机正在作业。澎湃新闻记者 何锴 图。
汤家庄的安置点,大多是西塔村的灾民。澎湃新闻记者 何锴 图。
暴雨中,有人永远地失去了亲人,有人惊险地掠过死亡边缘。灾难过后,是漫长的余生,而生死之间,是柔软的人情。
表妹
这几天,隗郁常常想起表妹。
正是暑假,住在村外的隗郁和表妹回了老家西塔村,和奶奶住在一起。7月底,雨一直下,河水也涨了起来。
泥石流是在7月31号下午冲下来的。那时,隗郁正和奶奶还有一位亲戚在东边聊天,表妹在西边睡午觉。
起初只听见一些声音,后来越来越大,像是汽车疾驰。几秒后,泥石流把西边的屋子整个冲走了,只剩房顶浮在水面。
东边的客厅里也涌进了泥水,隗郁三人不得不退到后面的厨房里,泥浆直淹到她的膝盖处。
几分钟后,水小了一点。她们走出了厨房,只见客厅的淤泥里,漂浮着表妹卧房里的包,奶奶哭了,说:“妹妹没了。”
她们手拉着手奋力往外跑,鞋里跑进了石头,她们就把鞋脱了,光着脚继续跑。蹚过漫流了三十来米的泥浆,跑到了北面矮山下的一户人家里。
隗郁这才发现,自己的腿上、脚背上,划得都是伤口。
这晚,隗郁和其他七个人挤在一间屋子里。她不敢入睡,心惊胆战地听着外面的声音。
隗郁忍不住想,去年冬天,她还和表妹挤在一张床上,看剧打游戏。18岁的表妹不久前高考录取了,大学就在隔壁的张家口。姐妹俩相约一起去看偶像的演唱会,酒店她都订好了。
隗郁他们避灾的房子后来发现也不安全,8月1日一群人上山搭帐篷过夜。受访者供图。
哥哥
郑伟最后一次和哥哥郑峰联系,是在事发前一天。
哥哥在电话里告诉他,家这边在下雨,稍微有点大,水还不是很大。7月31号上午,母亲也告诉郑伟,下雨了,要注意安全。
哥哥今年31岁,刚和嫂嫂生下二胎不久。夫妇俩打算辞掉工作,去北京干点小买卖。
泥石流从山下呼啸而下时,哥哥和父亲郑斌刚走出家门,还来不及躲避,他们就被泥石流推倒了。
恍惚中,父亲从稀泥里爬了起来。他后来告诉郑伟,当时眼前全是泥沙碎石,也不知道大儿子郑峰被冲到了哪里。
那是7月31号傍晚。他们所在的马各庄村,村民陆续撤到山上地势高的地方避难。村里信号断了。在北京上班的郑伟后来看到网络视频,才知道家里出事了。
灾难来临时,郑峰的妻子和小女儿正在房间里,她们瞬间被泥石流冲走。他三岁的儿子和母亲当时站在院外,躲过了一劫。
家里十几间平房都被毁了。父亲郑斌从前在邻近的景区经营一个水上划船项目,也被冲毁了。
郑伟说,他们家屋后原来是一条防洪的水沟,宽三米,深两米,泥石流已经将这条沟填平。他总在想,或许有奇迹,哥哥嫂嫂会像父亲一样,从某处的泥滩里爬起来。
8月4号,有人在距离他们家一公里外的鱼谷洞景区,发现了郑峰的遗体。此前的两天,郑峰妻子的遗体在离家几百米的小学门垛背后被找到。也就在附近,人们发现了他们六个月大的女儿的遗体,那么小的身体,就像洋娃娃。
他们三岁的儿子之前一直哭闹,郑伟说,找到哥哥嫂嫂的遗体后,小侄子不再哭了。
村里人很惋惜,都说郑峰性格好,见了面会热情地打招呼,说说笑笑的。夫妻俩结婚到现在,从没听说过他们吵架红脸。
5号,同村的张薇路过郑斌被冲毁的家,见到家门口停放了三口棺材,遗照摆放在前面。照片上的郑峰神采奕奕,妻子也很漂亮,很年轻的样子。
老家
夏天山上凉快,李木芳喜欢住在老家。
涞水县汤家庄张家套是一个狭长的村庄,房屋自低到高散落在半山腰,李木芳家住在村里最高的地方。
从张家套看过去,可以看到对面山上泥石流冲刷的痕迹,冒着白雾的河,左下角的农田还种着玉米。受访者供图。
7月30号,村里下起暴雨,到了晚上,水快淹到地段稍低的人家里,村里人有些紧张,但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,那天跟女儿通电话,李木芳还安慰她,没事,家里很安全。
雨势不减,水渐渐蔓延开,第二天早上,村干部刘义海决定带着村里人,连带之前不愿走的,四五十号人,往地势高的李木芳家和另一户人家里转移。
李木芳家有4个房间、一个宽敞的客厅和一个空的车库。村里相熟的人住里屋,一个炕上睡了7个,车库和一辆大班车里住着外来的装修工人。
就连村里的“疯子”也被刘义海捎带上了,安置在车库里。刘义海说,不能糟蹋哪一个。
夜晚,村里的4个男人轮流放哨。他们坐在车库里,盖着被,打着手电筒,提防洪水和泥石流的突袭。屋里的人,也备了牛奶、雨衣、现金和手电,时刻准备逃生。
1号白天,暴雨停了,只稀稀拉拉下了几阵,水位下了点。刘义海决定带着3个村民翻山去隔壁的香峰岩村求救,那里只剩最后一批等待转移的人,传递求救信息后,他们又折返回村庄。
张家套周边地图。澎湃新闻 周昱帆 手绘
被困在张家套的大多是老人,还有不到一周岁的孩子,他们都翻不了山。8月2号,村民们决定渡河。
他们用剪钢筋的大剪刀剪断了高压电线,壮硕的青年小伙李树梁把线缠在身上,到河里试探,其他村民则在岸上用力拽住绳子。
水流很急,绳子绊了李树梁一下,他失去平衡,掉进了河里,村民们拼命把他往岸上拽。李树梁的妻子则把电线缠在自己腰上,往岸边的一棵大杨树奔去,把绳子绑到了树干上。
李树梁会水,他挣扎着站了起来,蹚回岸边。第一次探路失败。
又一晚过去,水流放缓了些,李树梁决定再去试一下,这次他成功抵达了对岸西塔的山脚。
村民们过了河到达西塔。受访者供图。
河道大约七八米宽,下午两点半左右到四点,村民们一个接着一个,“哆哆嗦嗦地过了河”,个高的小伙子们背着包,怕吃的喝的泡了水。
也有人不敢过河,或是有孩子,或是舍不得家里的房子和牛羊,最后选择留了下来。
从西塔村南下,村民们最后撤到了汤家庄,安顿在一个学校里。李木芳则跟着那些返回汤家庄救人的村民下撤到了蓬头村,两个女儿看到她,激动地跑过去,抱住她,哭着说,妈,你终于出来了。
李木芳的衣服都湿了,精神紧绷两天后,上了火,嗓子也哑了。她安慰女儿说,没事,家里也一点事没有。
孩子
韦燕联系不上两个孩子了。
平日,她在涞水县城里开一家猪肉铺,两个孩子跟奶奶生活在汤家庄里。
暴雨过后,村里失去了联系。8月2号晚上,丈夫决定回村看看,但不知道路能不能走,韦燕想跟他一起回,丈夫觉得危险,没同意。
凌晨1点多,她接到丈夫打来的电话,告诉她马上手机没有信号,电也快耗光,车还能下高速,等明天再看怎么回村。
韦燕整晚没合眼,后来也联系不上丈夫了。第二天早上6点不到,她决定回村找孩子。
在蓬头村,她遇到了相识的村民,劝说她路很不好走,不要进村。他也不知道韦燕的孩子现在怎么样了。
但无论如何,韦燕都要去找孩子。这时,有20多名蓝天救援队队员想往汤家庄走,韦燕提出给他们当向导。最后有4名救援人员跟她进村,其余人留在原地等待。
天没有下雨,但路很险。沿途,韦燕看到很多道路被切断,同田地一起被泥石流掩埋,一脚踩下去,淤泥没到膝盖。
下午3点,他们走到了汤家庄。这里距离韦燕家大概还有1.5公里,天开始下起小雨,救援队员的对讲机里传来山下队友的声音,说水位在上涨。
韦燕的脚已经磨出了十六个水泡,像皮被掀开一样疼。她脱掉鞋子,光着脚继续往前走,水里、泥沙里的碎石片和树枝在她脚上划出了伤口。
终于,在离家500米的地方,她见到了丈夫。丈夫告诉她,家里70多岁的老人、15岁的女儿和两岁多的儿子都没事。
原来,7月31号那天晚上,女儿听见了洪水拍打大门的声音,她一只手抱着弟弟,一只手拉着奶奶,往山上没有水的地方走。
救援队员正在焦急地催韦燕,要赶紧撤了,水位上涨了,天也黑透了。韦燕决定带着他们撤离。“我把他们带进来的,就得把他们安全带出去。”
她还没来得及回去看看孩子。
乡亲
刘霖和村人把困在村里的三十多位乡亲都救了出来。
西塔村的村民大多同族同姓,平时哪家出了什么事,都会互相搭把手。村里的年轻人多在外谋生计,留守的主要是老人。
8月2号下午,刘霖听说西塔受灾严重,她和在外的40多个村民决定回家救人。
泥石流过后,被冲毁的房屋。受访者供图。
3号凌晨,天刚亮,他们就从蓬头村出发,逆着河往上走。河边是一条山路,全长4公里左右。灾后有的路段“变窄”了,只能容一个人通过,一些路段被泥石流冲毁了。只能沿途搭石头、木头渡过。
沿途最大的断点路大约有15米,其间只有一个大约半平方米的落脚地,临近断点的路土质又松软,大家不得不往回退了一段。
他们试图绑上绳子渡河,但发现不行,水太急了,能把身上的衣服都冲走,即使是体重大,能凫水的壮年,也没能成功。
刘霖他们只好从山底爬到山顶,绕了许多山头,直到看到连通的道路,他们再爬下去。山上有很多悬空的巨石,他们很怕踩空了,又提心吊胆地担心再经历一次滑坡。
终于走到了西塔。村里人看到刘霖他们,眼睛都亮了,说有活下来的希望了。
除了瘫痪无法行动的老人,其余人都跟着往外撤。但西塔地势很高,山涧也被冲毁,露出大约十米宽的裂口。几个老人拄着拐杖,没能走出去多远。
老人们让其他人先走,说要是再碰上下雨和泥石流,那也是到了该死的时候了。刘霖听着,眼泪都掉下来了。
后来,队伍里有三个人自愿留了下来,照顾滞留的十几个老人。
在汤家庄,刘霖遇到同样赶来救援的姨夫。姨夫说,他们找了上游漂下来的两根木头,搭在道路的最大断点处。这下,不必再绕到山上去了。
但路依然难走。木头很窄,搭在两侧灌木的根部,“摇摇欲坠”。人们只能牢牢抓住石头,面朝山崖,身体倾向山体,避免失去重心,掉到底下的河里边。
断点处,木头搭成的窄路依然难走。受访者供图。
有人腿都打颤发软了,想返回汤家庄,但天下起了雨,他们只好咬咬牙,继续往前走。
3号下午五点半左右,刘霖终于和大家一道成功撤离了出来。后来,刘霖听说,村里被困的十几位老人也被救援人员转移到了安置点。
(文中人物除了杨猛、刘义海、郑伟、韦燕外均为化名)